最近这3年多来，宁波东钱湖镇前堰头村77岁的曹仁英都在为澄清她的一桩刑案奔走申诉。
身患大病的曹仁英想起殉职已20多年的丈夫陈志康，而自己被打成“恶势力”多年未见纠正，不禁老泪纵横。
这位“心系群众好支书”陈志康的遗孀想不到：20年前，她的丈夫为守护村集体资产遇害，骨灰安放在当时的鄞县革命烈士陵园;20年后，她因参与村民集体反映问题被卷入案件，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获刑两年。
与她一同涉案获刑的，还有小叔子陈志丰一家三口以及五名村民。他们被认定为该案的主要成员。资料显示，该案中被认定人员“为把持基层政权多次实施违法犯罪”。而在村民联名信中，这群当时平均年龄61岁的村民，却是为了查清集体账目而奔走10多年的老人。
血色往事：一个村庄的集体记忆
2001年7月5日，前堰头村党支部书记陈志康倒在村委会办公楼前的血泊中。监控录像显示，村民陈如春持刀闯入，因索要为他募捐的治病钱未果而竟然行凶。这位曾带领村民种植杨梅林、发展集体经济而改变了村子面貌、深受村民爱戴和尊敬的带头人，生命定格在56岁。
当时的鄞县县委召开追悼会，告别仪式上，曹仁英怀抱丈夫遗像，上千村民含泪自发送行。《宁波日报》头版大篇幅刊登了陈志康引进杨梅产业、清理村集体债务的8年奋斗事迹。他被鄞县县委追授为“心系群众好支书”称号，骨灰被安放在鄞县樟村革命烈士陵园，与革命先烈并列。
图示：时任前堰头村党支部书记陈志康的办公室
谁都不会想到，这位好支书遗孀的后半生，会在18年后以另一种方式“改写”。2019年，曹仁英因参与村民反映问题相关行动被捕，同年10月，鄞州区人民法院以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二年。曹仁英不服，向宁波中院提起上诉。2020年1月，宁波中院驳回其上诉，维持原判。
据了解，是年已72岁高龄的曹仁英由于特殊原因，被暂予监外执行。
上任45天：被“入党程序违规”击碎治村梦
法院终审后5年多来，曹仁英没停止过申诉。她坚信自己的清白。她说，她和另外几位入罪的村民一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前堰头村有好的发展，村民能生活得更好。
图示: 陈志康殉职后村民们自发组织悼念活动
这也正是陈志康生前最大的心愿，可他没有等来这一天。更令村民痛心的是，陈志康去世后，良好的发展势头很快就陷入混乱：良田变成了建筑垃圾填埋场，杨梅林承包款去向成谜……短短10多年间，村里调换了八、九任书记。
2017年3月，前堰头村党支部换届选举打破沉寂。42名党员中，29人将票投给陈志康的弟弟陈志丰。这位在海曙高桥一家企业担任厂长、 年收入20余万元的中年人，被村民“三顾茅庐”请回了村庄。
陈志丰本人对当村干部很犹豫，因为他知道村里经济落后，账目不公开，矛盾重重，个别村民形成了利益圈,工作开展起来必然会很难。
“选他，是因为村里账目太糊涂。”村里多名老党员说，2010年村委会将10亩倚子岙山林承包给村民周国平，合同约定年租金3000元，但周国平在倚子岙偷挖山林扩大到30亩并倾倒建筑垃圾，将场地转租给外来企业后年收入上百万元。对此，村民多次举报无果。“我们想请来陈志丰把那些烂账查清楚，挽回村集体的经济损失。”
得知陈志丰即将出任党支部书记后，周国平等人分别向镇、区和市里告状，称陈志丰有“五条罪状”。后经过镇、区和东钱湖公安分局历时8个月的调查，弄清事实真相，认为陈志丰本人没有问题。
当时前堰头村违章建筑十分普遍，镇政府要求拆除违章建筑。镇干部劝说陈志丰：你要当村书记，就要带头拆违章。为顾全大局，陈志丰率先拆除了自家建于2006年的三层楼上加盖的楼房(按目前的政策不属于违章建筑)。2017年12月11日，东钱湖镇党委发文决定：陈志丰担任前堰头村党支部副书记、主持村全面工作。
图为：宁波东钱湖镇前堰头村
陈志丰走马上任后，就按照村里广大党员和村民们的意愿，开始清查村内相关账目和经济合同，初步发现一些帐目存在混乱情况。
查账行动迅速引发关注，不同意见也随之而来。2018年1月，一份未加盖公章的以市委组织部名义打印的《核查意见》下发，认定陈志丰入党程序“有瑕疵，不规范”。东钱湖镇党委会据此取消其已有6年党龄的党籍，并免去其村党支部副书记职务。而与陈志丰同一批在高桥镇党政联席扩大会议通过入党转正的其他人并未受到取消党籍的处理。
冲突爆发：一记耳光引出连锁反应
虽然任职只有短短的45天，但陈志丰的工作已经赢得绝大多数村民的认可。经村民们强烈要求，2018年11月4日，村党员代表大会讨论决定推选村民代表继续参与查帐。陈志丰虽然被取消党员资格并免职，但仍然被推选为查帐小组的组长。查账小组由党员陈小龙和村民陈志丰、王伟良、陈银康等四人组成。
冲突在2018年11月6日爆发。村民一直反映王善国(原村书记)、周国平等人将倚子岙及老工业区大量集体土地违法建房出租，而村集体租金收入却很少。查账小组在村委会一楼核对合同时，为了核对帐目，陈志丰上二楼请临时支部书记谢某(时任东钱湖镇副镇长)去催村里会计来村委会。
（图为《宁波日报》曾报道陈志康先进事迹）
这天也巧，当时兼任村支部副书记的派出所胡副所长也在二楼。他见到陈志丰，双方发生争执，陈志丰瞬间失去控制打了胡副所长一记耳光……。两个人纠缠了一会，然后被在场的查账小组人员拉离分开。大约半小时后，多辆警车和人员来到前堰村头，将陈志丰当场带走。
陈志丰被带走的消息很快在前堰头村传开。随后几天，陈志丰妻子王惠菊等村民先后到东钱湖公安分局、东钱湖管委会、宁波市公安局反映情况，希望释放陈志丰。几天后，不但陈没有放出来，其妻王惠菊、嫂子曹仁英及三名村民先后被带走。与陈志丰发生冲突的派出所胡副所长主持了相关村民的处置行动。
2019年9月，鄞州区人民检察院以曹仁英等疑犯涉嫌“恶势力团伙”提起公诉：2015年以来，以被告陈志丰为首，被告曹仁英、史德良、王伟良、史美汝、王惠菊为主要成员的该案人员,为达到陈志丰把持宁波市鄞州区东钱湖镇前堰头基层政权目的,以威胁、滋扰、聚众闹事等手段，多次实施敲诈勒索、聚众扰乱社会秩序、寻衅滋事等违法犯罪活动,扰乱经济、社会秩序，造成较为恶劣的社会影响。
2020年1月，宁波中院作出二审判决，陈志丰获刑三年六个月，曹仁英被判两年，一起获刑的还有史德良、史美汝、王惠菊、王伟良等村民。
起诉书显示，曹仁英的犯罪事实包括：在村里召开的免职会议中跟随人群呼喊、为去有关部门反映问题的村民购买包子……
辩护律师称该案的定性存在争议：6名被告人中，曹仁英与王惠菊系妯娌，史德良等三人为陈志丰发小，平均年龄61岁。一帮拄拐杖、吃降压药的老人，又有什么能量和背景“把持政权”?
未完的争议：反映问题与案件认定
鄞州区法院一审判决书认定，该团伙为实现非法目的多次聚众上访，但村民提供的信访记录显示：2018年2月至11月，前堰头村村民先后6次赴市信访局反映村账问题，接访记录均注明“未发生肢体冲突”。
“我们举着材料在接待室排队，曹阿姨还给大伙发过包子。”村民史美汝展示的现场照片中，曹仁英始终坐在信访局等候区。案件当事人的辩护律师指出：除王惠菊曾在公安局门口跪拜(其实，当地农村习俗跪拜是将对方当成清官)，其他行为均属合法信访范畴。
案件关键证据的离奇消失加深了争议。被控“敲诈勒索”的村民史德良当庭翻供，称在压力下签字的笔录内容并非其本意。当辩护律师要求调取审讯录像时，鄞州区公安分局东钱湖分局表示“存储硬盘损坏”。另外，在村委会楼上，陈志丰与胡某的冲突过程中，监控录像未能提供完整画面。
图示： “心系群众好支书”陈志康的遗孀曹仁英一直在刑事申诉
值得关注的是，村民们一直举报的周国平倚子岙违章建筑承包给他人、偷挖黄泥倾倒建筑垃圾等犯罪事实，于2019年4月后被陆续查实，周国平获刑11年，倚子岙违章建筑也被依法拆除。当年，曾参与处理陈志丰免职事项的东钱湖旅游度假区党委原书记、管委会原主任叶继松已因受贿罪被判刑十年;曾“拍板”将陈志丰等人以“黑恶势力团伙”定罪的宁波市委原常委、鄞州区委原书记、东钱湖旅游度假区原党委书记褚银良也因受贿罪而被判刑十二年六个月。
但当年反映村干部问题的村民却仍然背着“恶势力团伙”的罪名，至今他们还走在刑事申诉的路上。(祝新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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